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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.2. 祭 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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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.2. 祭  司

說不好村口的無花果樹是哪年栽下的,栽下的當時,先人們捎帶著在樹旁修了一座涼亭,用的是圖拉石場運來的石灰巖,四柱鑿成哈托爾女神的模樣,葡萄藤沿著女神裙擺攀上頂棚,在木柵上織出密密的蔭涼。此地不比北邊,土壤生不出好酒,遇上掛果季節,葉蔭間垂下一嘟噥一嘟噥青紅難熟的葡萄,多半都白白化入了沙土。許多年經過,無花果樹被歲月浸潤得枝繁葉茂,念及相依為伴的情誼,便極慷慨地伸展出一片碧綠華蓋,覆住涼亭,葡萄蜷縮成散漫的亂藤,掙紮著攀住女神,竭力在她殘缺的指尖綻出幾抹新綠,就跟也曾光鮮奪目的涼亭一樣,帶著祖上闊綽過的烙印,居高臨下地回望著之後一整片泥磚築就的村居。後來的人走進涼亭,擡頭看見古舊的木柵格懸在頭頂,嗯,他想,鋪塊燈心草墊就行了,免得鳥屎防不勝防,滴在姑娘家新梳好的發髻上。

新鋪上的墊子漸給風沙磨蝕成亂草,要梳發髻的小姐卻總不見來,只有父親們領著男孩,帶了剃頭師傅喜歡的麥谷蔬菜和幹魚,剃凈兒子的頭發送他去從軍。村中爺爺輩的老兵曾追隨著第一位圖特摩斯法老(1)馳騁過美索不達米亞,無緣得見逆行長河的父輩只能跟隨先王(2)去南北庫什(3)轉過一圈,而今子孫漸要成材,亞麻種得越來越好,領軍功的輝煌卻離得越來越遙遠,數十年過去,再沒能出個將軍。子承父業,村中長老也指點不出別的去處,是以每逢泛濫季前征募新兵,田間忙活的少年均是一水的光頭,不留心看還當是祭司大人們下地收割呢!

泛濫季元月的第十四天,正午日頭拖著火舌,把人炙得六神無主,剃頭師傅早收起三角凳,料定不會有誰願意坐在日頭下等候。涼亭裏站了四五人等著刮臉,樹蔭下又擠進幾個避曬的路人,一眼望去,頗是水洩不通的熱鬧。新來的少年便沒湊過去,兀自站在火海裏玩腰牌。

“餵!”理發匠百忙之中招呼他道,“謝普賽特夫人家的塔內尼,你不月初才來過嗎?”

少年望過來,“又長了唄!”他答,“征募官讓我剃幹凈些。”

“老規矩,檉柳田莊來的收雙份!”

“行。”

“你家六個小子,回回比別人多給,冤吧?”理發匠笑道,順手替蹲在身前的客人撣掉碎須,“要不是你娘搗亂,我這怎會晦氣到連個姑娘都見不著?她梳頭手藝好,咋不讓她給你們剃?”

“她不樂意動刀子,就怕手生,”少年不耐煩道,“甭嘮叨了,你快點吧!”

剃頭師傅坐在高凳上咧嘴笑笑,他這活計要沒點嘮叨勁還真撐不下去,待要回敬幾句,先瞥見少年身後的土路上正有一人慢慢走近來,一身凈白的祭司長袍在驕陽曝曬下耀眼得能折出光來。

“嘿!”他道,“那不你哥嗎?久沒見著,長了不少嘛!”

少年回頭一望,馬上轉身奔過去,“哥!”他嚷,喜滋滋地沖到祭司身邊,解了行囊就往長兄眼前顯擺,“我入伍了!”

“這麽快!”做哥哥的驚嘆道,“要去哪裏的新兵營?”

“就在鄰村,步兵團的!”

他的兄長停住腳步,皺眉道:“步兵團太苦了,你能去長弓隊的!”

“那算什麽!”少年笑道,“三兒的準頭比我好,射箭是該他練的!”

“但是——步兵團太苦了!”

做哥哥的又念叨了一遍,他們正停在無花果樹下,理發匠揚手朝他招呼:“祭司大人,請讓小的為您清清眉毛吧?”

奈巴蒙搖手謝過他,繼續往家走,塔內尼跳躍著跟上長兄,“哥,”他仰頭又問,“你是來領她回去的嗎?”

“不是。”奈巴蒙回答,頗感突兀,“你們同她處得好麽?”

“唔!不好說!”弟弟哼道,“誰都聽不懂她說的話,也不曉得她成天哭些什麽!”

“南邊的人初聽見北邊人講話的口音,是要犯糊塗的!”祭司含笑道,“過段日子就好了。你們是不是欺負她聽不懂,給她起諢名了?”

“沒有沒有!”塔內尼忙道,連連擺手,“娘不讓問她叫什麽,怕一並讓邪靈聽見,半夜裏再把她給喚走了,現下先順著排行叫。娘那樣護著,誰敢欺負她?就是村上人老來打聽,問怎麽多出個姑娘,娘回不上話,臉色甭提多難看了。雖沒聽見誰說怪話,但你總得給她個準信才好!”

“你別著急,我去同母親講,她是爹在北邊給你定的娃娃親,不過早娶來幾年,先當女兒養罷了!”

“她那麽小……”塔內尼懷疑地看看兄長,才覺出祭司說的是隨口無心的玩笑話,少年登時便有些害羞,收住了後半句話,訕訕又跟了兩步,忽地沒頭沒腦往前沖出去,嘴裏直嚷著:“娘!哥回來了——”

這只報喜鳥一路聒噪,剛沒入莊前檉柳林裏,母親就迎出來了。

“大兒子回來啦!”她含笑招手道,將奈巴蒙拉到身前,細細看過一回,眼中光彩熠熠,只是微笑。

奈巴蒙便也笑笑,問:“他們都沒在麽?”

“嗯,新打了塊碑,讓三兒帶了人去擡回來,剩下那幾個都一窩蜂似地跟去湊熱鬧了。”母親攬住他同往家去,“你爹上年托了個吉兆,我總想重重謝他一回。可巧東頭石匠那正有塊好料,你爹原來那塊太寒酸,不稱他得著的犒賞。新換的這塊可有分量,等祭禮時候堆上十七八只烤鵪鶉,加上二十罐酒,準保哄得他高高興興!”

“法老今日才剛頒下諭示,為新誕的恩典,將在水退新耕時向主神獻祭三百頭公牛,要是能分到腿肉,我就帶回來獻給父親。”

“那就更好了!”母親微笑道,“現如今恩典落了地,你也該得閑了吧?歡宴節時的祭典可不準你缺席,得讓你爹瞧瞧你穿白袍的模樣!”

奈巴蒙笑而不答,由得母親驕傲去。

他能在一夜之間換上白袍升等成為掌藥祭司,說來也是托恩典的福,為這新降生的公主,至乘之地的神侍們俱都領受了法老的賞賜,尤以哈普塞那布大人為甚。聽說陛下已將前所未有的尊貴頭銜賜予這位大人,恩準他家世世代代都是神前第一祭司。禦醫大人也該高興吧?他怕的是兄弟鬩墻,兩地遭殃,何曾料到新生的恩典竟是女孩!即便她以神之名降臨,未來至多也不過是嫁給小法□□享兩地,決計成不了挑引內亂的禍端。

至於他自己,總算是安然度過了最初的研習。十年辛苦幸未白費,往後二十年風光前景已然可期。只是這“掌藥祭司”雖有實名,卻是虛職。在去往永生之前,他是該效仿大祭司潛心侍奉神明與王族,終生在神的領地自由穿行?還是以禦醫大人為榜樣,憑借精湛醫術在人的世間倍受景仰?

母親是更希望他成為醫師的,這樣她就可以常常見到他,弟弟們還是不成事的年紀,有長兄在近旁管教,她也好省點兒心。

他還不曾就此詢問過神諭祭司,不知道主神將會如何諭示,只是在神明的領地呆久了,想到人間煙火,他難免隔膜。

攜母親一同進了田莊,行道兩旁棗椰樹上,挺翹的枝葉如羽扇般綻開,熟透的果實累累垂掛,還未采摘;前院水塘裏蓮盞空浮,更遠些的牲畜欄旁新搭出一個葦棚,六個奴隸正躺在陰涼裏歇晌。他們都是父親掙來的軍功。那時村裏家家戶戶都有子弟從軍,戰俘不值什麽,這些年兵事不興,奴隸的身價隨之水漲船高,一個男奴都能換兩頭牛,但母親使喚慣了,也舍不得換掉。父親去的那一年,管牛棚的利比亞女奴在開年時生了個很稀罕的女孩。母親學著都城裏的貴婦,將這孩子養在宅子裏,都沒叫她沾過糞土,算來她該滿八歲了。母親自己生養的三個女兒,沒有一個活過八歲。

也不進屋,直接繞進後院裏,相繼夭亡的三個姐妹就安睡在樹下,為那三方小小的雪花石膏的碑,兩年裏攢的蜜酒全供給了東頭石匠家。樹蔭下鋪了粗麻毯,支起矮桌,步兵團的新兵早已將行囊裏的雞零狗碎盡數倒出,炫耀著新領的配給,都是些他從小就見慣的物事,倒是母親,剛一看見便大驚小怪,直嚷嚷道:“快把羊毛氈子拿開,你哥他碰不得這些!不潔凈!它不潔凈!快收了,去把甜瓜提出來,光在哪兒呢?”

她一面四下張望,一面又對他笑著道:“天沒亮就浸下的瓜,這會子該涼透了。餓不?先吃點夾餅吧?”左右望望,不見有誰來應,她便自己回進屋去取了。

被潑了盆冷水的新兵怏怏疊起毛氈,將配給木牌別回腰上,奈巴蒙盤腿坐下,順手拿起弟弟落在桌上的一卷布條,扯了扯說:“這布一繃就斷,讓母親另給你準備幾卷裹傷布吧!”

“誰會用它啊!”塔內尼接來隨手扔開,“等水退了,還給配一柄刀,要也是這種蹩腳貨,我就掛上爹的月牙彎入營去!”

奈巴蒙正要問他幾時入營,忽聽一縷細細軟軟的童音求道:“二少爺,您不要就給了我吧!”

魚刺似的紮進耳朵,久違了的刺痛。

另一個女孩從居中的石碑後探出腦袋來,攤出手沖塔內尼直笑,淡金色的頭發垂過她肩頭,好像蔽日濃蔭裏無意漏下的一縷光。

“光,”他微笑著叫她,“你好麽?”

“是,大人!”小奴隸向他行了個稚嫩的跪拜禮,她撿起塔內尼扔來的布卷,吹掉沾著的沙粒,小心收起。

塔內尼由她撿去,他收拾好行囊,自轉去井邊提瓜。

“二少爺!”光討巧地追上去,“您使喚奴婢就好啦……”

母親端來夾餅,另有盤切成片的烤肉,皮炙得焦黃,像是刷了蜜烤的:“昨天三兒打來的兔子,統共四只,就剩這些了——要不留到晚上你再吃?給他們燉的魚湯。”

她捋裙坐下,替他往啤酒罐裏插上麥桿。欲言又止的那些話在她心上滾過幾滾,終因膽怯不能出口。奈巴蒙知道母親畏懼的是什麽,好在他此來並不是要給她壞消息。

“那孩子好嗎?”他問,早就想問了,“也跟著去東頭了?”

“有我照料著,怎會不好?”母親含笑說,“這孩子原就是伊西斯賜還我的女兒呀!”

不是這樣的,伊西斯神若要償還母親的虔誠,就該讓某個妹妹起死回生,而不是在主神賜予陛下“恩典”之時,另送一個女孩到至乘之地。她只是碰巧在那時那地,他只是碰巧遇見的她,再過幾天,真有誰家來聖廟尋女兒,又該怎麽辦呢?弟弟們倒罷了,都是孩子,分開便忘記,要緊的是母親,拖得越久,越要傷心。

“把女兒養得這麽好,她家不會不來找的,”奈巴蒙疲倦地說,“不過是暫時留她一陣,到了說走就走的。”

“瞧你這實心眼的孩子,偏是不信!”母親篤定地望著他道,“你單想想她來時穿的那身衣裳,南北兩地哪裏能找出那等衣料?”

唉,豈止是她的衣裳!

她的容貌,她的鞋,她如花蕊般微微卷曲的黑發,她的一舉一動,她的言語,她藏在眉心裏的怯意,眼底的猶疑,她全部的全部,好與壞,都是無人能懂的存在,母親想留她做女兒,便是這孩子願意,檉柳田莊配得上麽?能有養大她的福氣麽?她可是從至乘之地初始池上走來的孩子啊!

“我也不知道,”他輕聲說,愈說愈是迷惘,“哈普賽那布大人認定她是北邊貴人帶來的孩子,吩咐我帶著她等候在覲見堂前,直到朝賀陛下的大人們都走光了,也沒見誰來領她回去……那就再等等吧,總會有什麽人來找她的……”

他的語調如漸熄的燭火,順著他言不由衷的希望緩緩低去,瑪阿特的天平架在心上,女神要將判決之羽投向母親的念想,他卻堅持這結論太過牽強。

兩個孩子繞著井沿玩鬧過一回,提著水淋淋的甜瓜返回來,光哼著歌謠,那是她的母親從西邊沙漠裏帶來的詠唱;檉柳林上驚起的一團刺嘴鶯,烏雲般掠過,旋即消弭於後院樹梢,知道這是兒子們歸家的號角,母親起身迎去,光顧不得切瓜,跌跌沖沖地跟去。塔內尼聽見弟弟們呼嘯著奔進前院,又折回井邊去提瓜;祭司坐定席上,目不轉睛,凝視那憑空而降的女孩身不由己一般慢慢轉過墻桓,怯怯走近來。別的孩子在他的眼裏都化入了空氣,午後的視野重疊了晨間的影像,池上小徑被朝陽掃得透亮,小女孩站在滿池初綻的青蓮中,主神的領地洇沒在她身後光芒萬丈的背景裏,那時柱廊間還殘存著破曉前的私語,她還有點不知深淺的好奇,一臉恍惚地,找尋那指引她來的幻影……

“……留下她,把她養大,教她識文習射……不管是誰送來至乘之地的孩子,還是從至乘之地而來的孩子……她們的降臨,都是主神的旨意……”

於是他也恍惚了,不費力地想,那就這樣吧。

隔年春來時,奈巴蒙本應按例由“掌藥祭司”轉任“拉的守夜人”,之後便可從星象監直升神諭司。不料因典醫祭司犯了事,被押送西奈銅礦苦役餘生,聖廟上下無不為這罕有的重罰而人心惶惶,奈巴蒙亦怕被餘波殃及,只好斷了晉升之想,向圖特神敬獻過祭品,便出了至乘之地,轉回自家田莊,到村中神祠打理藥圃,暫做了醫官。此後每日家去,遵照母親的意願,管教弟弟,診治鄉鄰。又過一年,塔內尼跟隨營隊去了東邊沙漠駐防,僥幸擋住游牧蠻人的夜襲,領了軍功回來,就給派去了戰車隊——那邊可是貴人紮堆的地方,但凡有點小功,恩賞極重,擢升極快。母親歡喜之餘難免犯愁,戰車昂貴無比,卻需自家置辦,她差點就要將奴隸們都換出去,幾個孩子百般央求,都舍不得光。塔內尼也不願為自己掏空一多半的家底,便另做了陪練的隨從。母親不能強求,只得由他主意,盡管是扈從,擔心他多受了委屈,但與步兵團時候相比,已能誇讚他“光耀門楣”了。

當年的哈比降臨慶典(4)上,陛下將她的“阿蒙神妻”名銜轉授予納芙瑞長公主,沈寂了數年的聖廟因之重新熱鬧起來,奈巴蒙也奉召暫回至乘之地,履行祭司之職,直等過了泛濫季才返家。歐佩特節(5)時,他獲準躋身於歡呼行列中,觀望十三歲的長公主以王後之姿等候在巡游大道的終點——主神南宮的塔門前,迎候聖舟與法老的駕臨。其年法老未滿十歲,主祭巡游慶典竟絲毫不顯稚氣,雖然另一位陛下仍居攝政位獨斷乾綱,但也漸漸露出歸隱閨苑的跡象來,因此對聖廟眾生而言,這一幕不單是聖家族一年一度的歡聚與新生,更是瑪阿特天秤穩若磐石的明證。

如此,生活沿了似曾相識的光陰路漸行漸遠,多年以前的疑惑,膽怯,哭泣,驚懼,都被棄之路旁,化入塵土。被裹挾著不得不走下去的人,卑微的人,望不見前方的路,攥著些可有可無的記憶,繼續前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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